《活著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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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活著》講述徐福貴一家,從1940到1970年代,經歷國共內戰、大躍進、文化大革命的故事。片中帶有濃厚的黑色幽默、諷刺意味與悲憫情懷,以小人物的生活作為時代巨輪的縮影。電影改編自余華同名小說,男女主角為葛優 、鞏俐,導演則是張藝謀。而此片也是張藝謀電影中,目前唯一被禁的片。本文將以皮影戲以及福貴對共產主義的意識、態度分析全片,並略微參照原著小說。
皮影戲的意涵
皮影戲為電影增加之要素,原著小說本來沒有。皮影戲貫穿全片,象徵著人如戲偶,福貴乃至於眾人的命運,其實身不由己,被時代所操縱,此為皮影戲的悲觀意象。不過,皮影戲也同時擁有樂觀意象,也代表著生的希望。
1940年代:國共內戰
皮影悲觀意象:聲色賭場中的任人擺布
浪蕩少爺福貴,以為能主導自己的人生、婚姻與家庭,不知道龍二已在背後設局,他其實是被擺布的戲偶。此時的皮影戲對福貴來說,只是花天酒地時的消遣,他唱的戲詞中
“望老天,多許一更,
奴和潘郎宵宿久。
宵宿久,象牙床上任你游。”
正如同他生活的縱情歡愉。不知道轉眼間,他的家業全都輸給了龍二,懷孕的妻子家珍帶著女兒鳳霞回娘家離開他,父親則被他氣死了(不是比喻)。
皮影樂觀意象:生活的希望
“文仲心中好慘傷,
可恨老贼姜飛雄,
青龍關上逃了命,
啊……“
皮影戲的歌詞轉為悲涼,和先前的聲色犬馬截然不同。皮影戲對富貴來說,從玩樂消遣變為養家餬口的重要工具。不過福貴也洗心革面,努力想養活老母與妻小,皮影戲同時也是福貴生活的希望。
皮影悲觀意象:顛沛戰事中的命若浮萍
當福貴又唱著先前在賭場的“象牙床上任你游”時,國民黨的刺刀突然出現。福貴的生活眼看即將轉好,卻事與願違。福貴與同伴春生被國民黨拉去當兵,就如同皮影被線給牽引。在賭場時,福貴不能主導自己的生活,如今,福貴甚至難以掌握自己的生命。而由此開始,時代的鎖鏈正式拴在了福貴身上。
皮影樂觀意象:生存的希望
福貴在戰亂中仍不願丟掉皮影,心中仍有返家後用皮影養家的念頭。加入共產黨後,福貴與春生更為共產黨唱起了皮影戲,內容如下:
“廣成子使起翻天印,
寶印起處疼煞人,
急忙我把二將换,
速速逃奔黄花山,
嗳嗳--
嗳嗳--”
皮影戲上演著打鬥場景,中國也正經歷著國共內戰。共產黨最後也成功地翻天覆地,國民黨逃奔到了台灣。福貴也因為會唱皮影,有了參與革命的認證,皮影是福貴努力生存的希望。
福貴此時對於國共兩黨的認知似乎都並不多,就像是同袍老全,加入哪方無甚差別,重點是要努力生存,要活著回去。直到福貴回家經歷龍二因地主身分遭處死後,對共產黨、革命、階級的意識才敏銳了起來。他未必支持或認同共產主義,但開始有基礎的概念,甚至有一點恐懼,明白倘若要在共產社會裡「活著」,什麼應該、什麼不應該,知道了「政治正確」與「政治不正確」。
【場景一】鎮長在福貴家提及龍二因坐擁宅院不肯交給政府,被打為反動地主階級,甚至放火燒了宅院。
鎮長:「足足燒了幾天幾夜,福貴,你們家那木頭可真好。」
福貴:「那不是我們家的木頭,那是反革命的木頭。」
【場景二】龍二被槍斃的現場,福貴被嚇得尿褲子。 「五槍,把龍二打得死死的。」
「肯定活不了。當年那院房要是不輸給龍二,今天死的就是我了!」「你沒記錯吧?咱的成份是老百姓嗎?」
「貧民好,貧民好,什麼都不入當老百姓。」
趕忙與家珍找出替解放軍唱戲的「革命證明」掛在牆上。
1940年代末期,總算活著回家的福貴,得知等不到自己的母親含恨而終,女兒鳳霞則生病變成啞巴,妻子家珍揹著兒子有慶辛苦送水。福貴一家人繼續努力地活著,迎向1950年代。
1950年代:大躍進
皮影悲觀意象:土法煉鋼中的啞然失聲
大躍進時期,鎮長挨家挨戶收鐵,有慶天真地想獻出裝皮影的箱子,家珍提議可以在工地上唱皮影戲鼓舞大家,拯救了皮影,在煉鐵場時,福貴唱著
“赤精子使起陰陽鏡,
寶鏡照得目難睜,
吩咐一聲莫怠慢,
嗳嗳--
佳荫關上逃性命,
嗳嗳--”
寶鏡的刺眼,近似於冶煉鋼鐵的光與熱。吩咐一聲莫怠慢,則是當時眾人的寫照,大家捐出擁有的鋼鐵,連煮飯的鍋子也留不住,再疲憊也不能休息。有慶的死訊傳來前,福貴仍唱著皮影,但卻沒有戲詞,只聽見他“啊——啊”的喊聲,正如同他看著有慶屍體時悲傷地啞然失聲。福貴孤身一人,茫然而踉蹌地走向有慶屍體時,他的後方背景,全由皮影給填滿。
參與區長視察的有慶過於疲累在牆邊補眠,意外死於同樣忙於煉鋼而幾天沒睡的區長汽車下。有慶的疲累分為兩塊,長期是因為家珍早起送水的工作,短期則由於大躍進的集體鍊鋼。有慶與區長的疲累造成了這場悲劇,他們的疲累則肇因於大躍進。此外,造化弄人的是,區長竟然是春生。當年在國共內戰時,春生看著國民黨的汽車到走神,說「我要是能拉上汽車,死都願意。」,後面還爬上汽車如孩子般地玩著方向盤與喇叭,甚至加入解放軍,開著汽車往南邊走。多年後返回家鄉,沒想到竟害死福貴的兒子,被悲憤的家珍指責「你記住,你欠我們家一條命」,獨自一人落寞地行走於漫長的道路,作為1950年代最後的畫面。春生當初對汽車的喜愛,已然為有慶以及他自身的際遇寫下伏筆。表面上春生駕駛著汽車,但其實他人生的方向盤仍是被時代給牢牢掌控。
皮影樂觀意象:忠黨愛國的榮耀
鎮長慶賀製成鋼鐵成功時,特別點名有慶唱戲、家珍送水對大躍進的貢獻,福貴也對此感到榮耀。福貴叫醒有慶前,便提及了此事。
於此階段,福貴對共產黨的態度如何呢?首先,有慶在大食堂把麵倒在欺負姐姐鳳霞的壞孩子頭上。壞孩子的父親一口咬定這是大人指使的,並說 「這事就是搞破壞,就是破壞大食堂。 破壞大食堂就是破壞大躍進。」福貴也因此處罰有慶,對家珍說「人家說他搞破壞,不打行嗎? 」。其次,有慶十分疲累,福貴仍說「大煉鋼是全民運動,咱可不能落後」把他叫醒,並說「同學都去了,有慶可不敢不去。」從這兩件事來看,被說是破壞大躍進,甚至支持大躍進的力度不夠,似乎都會面臨不好的結果。福貴對共產黨的態度,隱然含有1940年代延續下來的恐懼。
此外,前往學校參加區長視察的途中,福貴對有慶說道:「咱們家現在也就是一隻小雞,雞養大了就變成了鵝,鵝養大了就變成了羊,羊在養大了就變成了牛。牛以後就是共產主義了,就天天吃餃子,天天吃肉了。」這顯現福貴對共產主義的樂觀與支持,認為共產主義能使人民的生活更好。但是,這卻是父子間的最後對話,有慶連餃子都還沒吃,就死了。有慶的死,對照福貴的話語,產生巨大的諷刺。
1960年代、1970年代:文化大革命與以後
電影中最後兩個部分為1960年代與「以後」,雖未直接點出,仍能推知為1970年代。1960年代的片長約莫42分鐘,1970年代則是7分鐘左右,為方便討論,本文將兩個年代合併討論。
皮影悲觀意象:皮影之歿
皮影歷經40年代的國共內戰、50年代的大躍進,終究被6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燒毀。戲偶布幕過去被國民黨的刺刀劃破,戲偶則被共產黨的刺刀穿透,箱子差點被拿去當大躍進煉鋼的材料,如今戲偶皆付之一炬,只剩個空箱子。繼輸光家產而氣死父親、被強拉當兵使母親鬱鬱而終、兒子有慶之死後,時代又對福貴作出沉重的打擊,也就是女兒鳳霞之死。人如戲偶的悲劇意象在此達到顛峰。
女婿萬二喜(後稱二喜)與鳳霞相親與結婚的幾個場景中,充滿著毛澤東的畫像、語錄以及共產黨的紅色,包含二喜的見面禮與春生留下的禮物,又或者家裡的裝飾與結婚的合照。甚至婚禮時,二喜要帶走鳳霞時,先對毛主席畫像鞠躬,說道「毛主席他老人家,我把徐鳳霞同志接走了。」,才向福貴、家珍致意。鎮長的賀詞說「翻身不忘共產黨,幸福不離毛主席。」眾人合唱「天大地大,不如黨的恩情大。爹親娘親,不如毛主席親。千好萬好,不如社會主義好。河深海深,不如階級友愛深。毛澤東思想是革名的寶。誰要是反對他,誰就是我們的敵人。」由此可知,文革時期,群眾對毛澤東個人崇拜的瘋狂。
然而,前面的歌詞雖表示誰反對毛澤東思想,誰就是敵人,但鎮長與春生卻也被歸為「走資派」,十分荒謬。所謂「走資派」的定義根本不清不處,儼然只是權力鬥爭的工具。有歷史學者便認為,毛澤東發起文化大革命的政治目的,是要重拾因大躍進失敗後下滑的黨內權力,攻擊政敵劉少奇、鄧小平等人。某一夜,春生前來到訪,要福貴收下這些年一直不肯收的錢,表示這是他這輩子最虧欠的事情。福貴從春生反常的言談、失魂落魄的神情、憔悴雜亂的面容察覺有異,原來春生因為老婆自殺(或被自殺?)而萬念俱灰,也想走上絕路。福貴便鼓勵、安慰春生,要他努力活下去,家珍更首次在有慶死後對春生釋出善意,還對春生說「你記著,你欠我們家一條命呢,你得好好活著」。長路盡頭的春生漸行漸遠,此語此景與當年有慶之死十分相近,但意涵卻迥然有別。此處的寬恕、溫柔充分地表現人類的善良、光明,乃是人道精神的展現,可說是全片最動容、感人的場景。
除了表面的崇拜外,福貴一家對毛澤東或共產黨還有其他的情緒及感覺。二喜常戴著「造反派」的臂章,他跟同事前往福貴家協助房屋修繕與裝潢(畫毛澤東像...)時,被誤會是要抄家。從福貴、家珍最初的驚惶表現,能看出眾人對造反派隱含的恐懼,以及對造反派抄家的深刻印象,這也意味著這在當時並不少見。除此之外,鳳霞臨盆時,醫院只剩擔任紅衛兵的年輕學生們,資深的醫生們則因為身為反動學術權威而遭迫害。除了福貴、家珍對此疑惑與不安外,連二喜都把被監禁的王大夫帶來,藉口要王大夫懺悔,實情卻是對年輕學生們不放心。這樣看來,模範黨員二喜對毛澤東、共產黨的政策並非全然信任,遑論福貴與家珍。
原以為幸福到來的福貴一家,沒想到鳳霞產子後竟會面臨生命危險。而本來趾高氣昂的紅衛兵瞬間變得手足無措,表示「我們只是學生,我們沒處理過,不會呀!」甚至還想請王大夫幫忙。然而王大夫被監禁時餓太久,轉眼間吞了七個饅頭差點撐死,根本是泥菩薩過江,自身難保。最後,福貴與家珍僅存的孩子鳳霞也死去了。有慶死時,福貴淒涼地對春生說「我就一個兒子,春生,我就一個兒子。」而鳳霞死時,家珍哭喊著「我就這一個女兒,我就剩這一個女兒了。」
此外,有慶死時,有臉部與被子染血的畫面特寫,鳳霞死時,流出體外和沾滿床單的鮮血更是明顯,甚至怵目驚心。這兩處的紅,與毛澤東、共產黨之紅,造成了鮮明的對比,後者的紅釀成了前者的紅。除了鳳霞成為文化大革命的犧牲者外,擔任紅衛兵的年輕學生們同樣是受害者,他們離開校園,失去學習與受教育的機會。充滿諷刺的是,福貴和家珍以為鳳霞沒事時,看著狼吞虎嚥饅頭的王大夫,靈光乍現決定將外孫命名為「饅頭」,結果「饅頭」跟「饅頭」使得鳳霞失去了生命。
到了1970年代,福貴、家珍、二喜帶著饅頭(外孫,不是食物),上山祭拜鳳霞與有慶後回家。回家後,饅頭向福貴詢問新買的小雞要養在哪時。福貴從床底下拉出皮影戲的箱子。雖然戲偶都被燒了,只剩個空箱子,但也「還有個空箱子」。福貴把小雞放進箱子後,他們的對話如下:
福貴: 「雞長大了就變成了鵝,鵝長大了就變成了羊,羊長大了就變成了牛。」
饅頭: 「牛以後呢?」
福貴: 「牛以後呢……」
家珍: 「牛以後阿,饅頭就長大了。」
饅頭: 「我要騎在牛背上。」
家珍: 「對,饅頭就騎在牛背上」
福貴: 「饅頭長大就不騎牛啦,就坐火車,坐飛機。那個時候啊,日子就越來越好。」
當初福貴告訴有慶「牛以後就是共產主義了,就天天吃餃子,天天吃肉了。」如今講到牛以後,福貴卻愣了半晌,或許是想起了鳳霞、有慶,又或思索要用什麼東西來代替「共產主義」。在家珍解圍後,福貴告訴饅頭長大後可以坐火車、坐飛機、日子會越來越好。福貴對往後仍充滿希望,但美好的未來已不需要共產主義作為前提條件,又或者美好的未來,不會有共產主義。
皮影樂觀意象:美好社會的期望
雖然皮影戲偶已被燒掉,但箱子仍然存在,作為饅頭養小雞的家。小雞是新生命或希望的象徵,皮影箱子承載著新的生活,在此,可以看到福貴一家,或者說是人們對於美好未來的期望。
電影、小說之比較
將原著小說與改編電影相互參照,可以更有助於釐清主題,以及回答「為何書中人物的處境遠較電影悲慘淒涼,小說卻不是禁書,電影卻是禁片?」小說中,人物的死亡是宿命的偶然,死亡原因為自然死亡或意外死亡,核心精神為「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」。電影哩,人物的死亡則是歷史的必然,死亡原因與大時代有關,核心精神是「苦難過後,生命終究還是會繼續下去。」所以電影會成為禁片的第一個原因,很可能是因為將人物的不幸與時代作連結,就如同電影增加皮影戲的意涵,以及牛長大變成共產主義的對白。第二個原因,則是電影文化大革命的部分呈現地比小說更明白、鮮明,有諸多毛澤東、共產黨的元素,產生更直接而有力的批判或指涉。
結語和心得
雖然《活著》的故事背景為1940~1970年代,可說是中國早期歷史的縮影,但其實《活著》的情節仍繼續在中國上演。福貴處罰有慶,以免被扣上破壞大躍進的帽子時說:「人家說他搞破壞,不打行嗎?」 家珍則回道「他說破壞就破壞啦?他是政府啊?」此處可以再探究的問題是「那難道政府說是破壞,就真的是破壞嗎?」從之後鎮長與春生被列作「走資派」來看,答案顯示是否定的。更近來的諸多事件,尤其是「反送中」,則更是明顯。當年共產黨批鬥許多右派或被打成右派的人士,如今卻大力推行中國式資本主義,或被稱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,十分諷刺。中國現行的制度,用陳芳明老師的話老說,乃是「沒有自由的資本主義,沒有公平的社會主義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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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參考資料:
1.電影《活著》中皮影的雙重文化意象
2.影視教材在國中歷史教學中「文化大革命」的應用─ ─以電影《活著》為中心
3.張藝謀對先鋒派小說之電影改編研究──以《大紅燈籠高高掛》、《紅高粱》、《活著》為例
4.中國共產黨系列 - 大飢荒(大躍進) (一):https://reurl.cc/Qp4kmp